日尧月:大地的灯盏
初冬的西北,山川沟壑瘦弱轻盈,溪河苍穹清浅高远,田野空洞,草木叶落,果实归仓,唯苍茫大地之上红红的柿子,孤溜溜地挂在黝黑皲裂弯曲遒劲的突兀枝桠。曾经和她们一起吸露纳阳、随风摇曳、荡尽风韵的肥硕宽叶哪里去了?丢下一盏盏灯光微弱的灯盏照亮赤裸的大地,独自接受严霜的浸肤,北风的袭骨。
这是西北大地之上,唯一挂在枝头的灯盏。她虽光淡鲜红,却给人们一种身处荒漠抑或浩海之中突显希望的激动;她虽孤寂落寞,却给人们一种喧嚷要么浮躁之后净化心灵的慰藉;她虽放射微光,却给人一种初冬深陷寒冷要么心绪凄凉之后的温暖。故而,深居陇右之地我,很不喜欢把她称作柿子。
贾平凹先生曾将柿树称谓“树佛”,佛者,六根洗净也;佛者,红尘悟透也。你说西北大地之上,还有哪一种果实能做出如此清闲安详、悠然自得、沉稳淡定的枯坐枝头,闲弹竖琴?看来贾平凹老先生真的是从骨子里感悟到了柿子树暗暗隐藏的佛性。
我将初冬悬挂在叶子凋尽黝黝裂皮的曲枝上的柿子叫做灯盏,仅是一个自己喜欢的比喻,并无他意。她,给与我一种淡淡的红光,轻轻的洗礼。
让我沿着时间的河流逆上,追寻20年前的一所乡村师范所在地--渭南镇。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渭南师范似乎不像是一所培养小学教师的场所:东临滔滔渭河水,西枕悠悠宝兰线,北靠巍巍卦台山,南展辽辽三阳川,极像一所乡村中学。渭南的镇子是条街,很窄也很短,说着瞅着就到尾;渭南的地域属田园,花朵繁多,然校墙外拥簇墙内稀,师范的男教师不得己,只能找自己的学生当媳妇;一周紧锁校内,只有周末两日才“放风”,家居市区的教师被一辆大桥车装得满满的载入去市上,学生展翅游“四方”,虽说游四方,实则仅是铁路沿线(甘谷、武山)的学生偷爬油罐车去回家,远的只能手握几个馒头,夹本说是酷爱实则作伴的书籍去渭河畔抑或翻越宝兰线到西山田间小径徜徉抑或干脆“冬眠”在自床……
渭南镇的田园风光很缠人。春末浓苦微甜灿黄溢金成片成片的油菜花招蜂引蝶;初夏细长碧绿浓味呛鼻块块的蒜薹抽出青春的骚动;季秋鲜嫩浅绿微微探头的麦苗傻傻浏览未知的新界;初冬红红高悬瘦枝黝桠的柿子傲视严霜的降临。深居在西北陇右之地,此时此刻,雨成白霜,寒霜即成皎雪的初冬,我却独爱初冬渭南镇悬挂叶落干净的枝头那颗颗饱满红红的柿子。
那时渭南镇的柿树很卑贱,很随意,很谦和。
说柿树很卑贱,那是不假。那些柿树一律的长在田间的地埂上、野草乱生凸石横铺的荒地间、拒绝庄稼的荒坡上。一年四季极少遇见人们的踪影和足迹,唯在初冬柿子成熟的日子里,消闲了的人们才突生自己的私欲和贪婪,从不小心翼翼的上树摘取一个个红红的果实,而是疯了似的手握一根细长的竹竿抑或棍子狠狠地敲打本来就很瘦弱的枝桠,将一盏盏红红的“灯笼”敲打坠落,归己所属。有的还会把吃奶的劲儿使上,爬上树杆,逍遥自在的坐在枝头,尝尽吃饱后,狠力摇曳枝条要么还会将其猛力嚓的一声折断,仍在地上。试问:一年四季中,你给予柿树什么抚爱?还在成熟的季节里如此的狂妄自大,眸中无人,横行霸道?柿树本身不卑贱,那卑贱的又是谁呢?这让我想起生活中的许多事,许多人。
说柿树很随意,是柿树一生最大的荣欣。柿树在那个年代不是经济果树,仅是大地之上的一个落籽而生的物种,自然接纳阳光雨露、风抚地撑。人们对她的希冀还没有形成,故而很幸运的躲开了剪刀的修剪和心中固定的造型,天然去雕饰,独自去成长。这一随意一开始就奠定了自己疯生乱长的丑陋弯曲外形,致使爱美的人们极少靠近她们,然爱美的人们却大大的忘记了丑到极限却成美的转换,丑小鸭都能变成美丽的白天鹅!故而柿树一直都被人们遗忘在视觉的门栏之外,依然很随意的疯长,疯长。这一随意却造就了柿树的高洁与清雅。你说,这难道是柿树的悲哀?如是,那初冬一盏盏红红的悬挂枝头的灯盏凌霜而晒的微光,是一只只悲哀的眸子吗?
说柿树很谦和,是柿树本身已具备的品性。你看,那硬硬窄窄杂草丛生的地埂上那一棵棵粗壮弯曲仰望蓝天的柿树,在尽兴的成长中,从来都没忘记怎样的呵护身旁的一棵棵田间庄稼;那野草乱生凸石横卧的荒芜之地上的一颗棵瘦弱刚硬的柿树,也是那样的诗意的生长,从未鄙视脚下的小草和凸石;那荒坡之上的一棵棵柿树又是那样尽情的生长,从没哀怨脚下土壤的贫瘠和干枯……春来发芽吐叶,夏到展枝撑伞,秋来凋尽硕叶,点燃灯笼,普照大地万物,冬到熄灭灯盏,伫立大地之上,安静祥和。柿树练就了自身沉稳淡定的品性,对谁而言,都是那样的谦和。我不知一个人能否如此的安静生存,像柿树一样,在如今高速进展的日子里?
柿树是佛,不是像,而是真是,贾平凹老先生早就悟出了,写出了;柿子是灯盏,仅指初冬成熟了的那红红悬挂枝头的吗?不是,从开出那一朵朵很不耀眼的小花时刻起,就是一盏盏灯盏。
我在初冬的陇右之地缅怀渭南镇的柿子,一如我梳理自己人生的路子,她是那样的清纯,又是那样的遥远;她是那样的具有佛性,又是那样的具有人性。
渐行渐远、渐次消失的渭南镇的那所乡村师范,你今在何处悬挂枝头,成为一盏盏一如初冬熟透的柿子一样的灯盏?
时至西北初冬,看到朋友的一副柿子熟透的照片,我想渭南镇的柿子该熟透了吧!那一盏盏红红的、吉庆的、祥和的灯盏又在普照秦州大地了。(日尧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