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熙建:枪刺的锋芒
拽我走进老兵内心,是那幅伟人临海远眺的精美刺绣。我无法想象满布操枪老茧的糙手,何以能拿捏纤纤绣针?直到钢针穿串的传奇故事叩击心旌,我才幡然醒悟:那不是寻常的绣针,那是枪刺的锋芒!
与枪刺结缘,是接到转业命令的那个夜晚。一钩月牙高悬苍穹,一头挂着军旅眷念,一头牵着幽幽乡愁。正收拾行囊的老兵突然触碰一片冰凉,这是一柄战争年代留下的老枪刺,部队紧急开赴战备前线时,他顺手塞进了背囊。此刻,抚摸穿越弹火硝烟的战友,老兵心头百感交集。
那个大雨磅礴的秋日,教导连组织训练考核。考官是金发蓝眼的外军中校,严苛的目光如出膛子弹直射受考的中国士兵。雨中的演练场泥泞如淖,老兵脚下的解放鞋,在高强度训练中磨蚀得刀削般平滑。就在冲向障碍的一刹,泥水与鞋底的摩擦系数几乎降到零,一个闪滑,老兵如鹤冲天的失衡身躯,重重撞上障碍物后翻落泥浆。
尽管泥浆溅得外军中校满面模糊,但严厉的考官还是箭步跃出,一把抱起恍如泥人的受伤老兵。老兵住院治疗一年,那是一段远比战场还难熬的时光。简陋设备加之老兵的坚忍,医院作为寻常训练创伤处理,但伤痛却如魔鬼缠身难以摆脱,第3次手术终于确诊小肠崩断。只是老兵没想到,这泥泞中的一跃会付出超常代价,药物副作用引发严重的冠心病,终于逼迫他痛别军营,而且是在部队蛰伏太行山麓的战备一线。
往事如烟。那一刻,老兵目光凝落在精钢枪刺上。许是舔饮太多的鲜血,寒光慑人的锋刃沉敛一缕厚重的褐红。穿越无数场惊心动魄的白刃肉搏,枪刺尖头已撕裂数寸,半片锃亮的锋刃刨花般翻卷成圆筒状,而挺直的刀刃竟裂成细长尖锐的针芒。
蓦地,“叮当”一声脆响,一根折断的针芒跌落地上。老兵痛惜地掂在手中端详许久,意念陡转,他从炊事班搬出长条磨刀石。整整3个夜晚,老兵借着融融月光把针芒琢磨成针。凿成针鼻的一刻,老兵高举钢针遥对明月,他看到一束电光石火激射幽蓝晶光。老兵霎时血脉偾张,隐隐感知枪刺锋芒正与自己生命缔结某种非常的渊源。
回到故乡的那个夜晚,退役老兵迫不及待地端出檀木针匣。3个孩子们辨识后异口同声说那是绣针,可老兵却斩钉截铁地劈掌纠正:“不,这是锋芒!”
1975年深秋,二炮驻郑州某研究所。出差的老兵见到长子徐少兵,当年的柳条伢子如今已成长为壮硕的军官。刚从戈壁滩参加核试验归来的少兵疲惫却不失英武,老兵一拳砸在儿子厚实的胸脯上——“小子,有种!”泪水盈眶的一刻,老兵眼前倏然浮现3年前那个情景——
那是1972年初冬,一场过早降临的暴雪,把冀北大地几乎冻成冰窖。担任团后勤处政治协理员的老兵,正带领连队星夜清理积雪掩埋的阵地工事。通信员突然送来一封加急电报,远在故乡皖东和县的长子报名参军,却卡在年龄差两月上,情急之下只得发电求援。
这个朔风呼啸的深夜,老兵拄着木枪在齐膝深的雪野中艰难跋涉10多公里,一身寒气敲开县委书记家门。听完老兵诉说,军人出身的书记“嘭”地一拳砸在桌上,朗声说报国有志,我当救兵给你解围!当夜,老兵给儿子发出的电报如同一纸战令——“带上资料,速来永年!!!”
徐少兵就此戏剧性地从永年踏入军营。送别的夜晚,老兵犹如打胜仗一般兴奋,独自用一壶高粱白把自个撂倒在行军床上。窗棂泻下一抹寒月清晖,老兵依稀看到一根枪刺锋芒闪烁着晶光激射出去,心底蓦然迸发一股出枪击发的快意酣畅。
征尘未洗的少兵要连夜整理核爆炸数据。父子俩只在营门外的摊铺上吃了碗羊肉泡馍。分别时刻,老兵从包里掏出檀木针匣,说要把枪刺锋芒留给年轻军官。少兵摩挲匣子沉吟良久,诡秘一笑递还给父亲:“你已经把我锻造成一柄枪刺,这神兵利器还是留你身边继续服役吧!”
很多年以后,就职总参机关的徐少兵,对那次相见仍刻骨铭心:于己是一份激励,对父亲则是一种寄托。一个壮志未酬的老兵,把全部生命期待都寄寓在这束锋芒上。
时光荏苒,转业回乡的老兵当了商业局长。1987年春,二儿子卫兵即将高中毕业,老兵沧桑的脸庞突然盈满喜悦,连步履都回响着军旅岁月的铿锵。可随着高考日渐临近,老兵内心渐渐激荡起一份难以抑制的焦灼。儿子放学回家,他时而怔怔瞅着孩子,时而取出针匣愣愣凝视。儿子扛不住哑谜狙击,终于主动接火——“老爸,我早读懂了你的眼神,我上部队考军校去!”
这年初秋,踌躇满志的卫兵穿上肥大的军服北上。4年卫戍部队的艰苦磨砺如风疾闪,身挂一摞训练疤痕的警卫班长踏入了军校。寒假探亲,久违的父子俩对坐小院石磨前,月光如水,老兵端着檀木针匣思忖着没待启口,倒是儿子抢先拽出话题,那般敬畏恭谦竟与哥哥一样绵里藏针:“我终究也给打琢成了一支锋芒,你这传家宝还任重道远哩!”
那一瞬,老兵清澈的目光陡然模糊。那是幸福的晕眩,抑或是放逐雏鹰的伤感?只是他心明如镜,从1948年担任地下交通员,到1955年入伍,尽管因伤撤退铸成憾痛,但犹如折翅的雄鹰蜇居峭岩而雄心不泯。随着军旅岁月渐行渐远,老兵心底那句诺言日渐强烈——别无选择,这份担当笃定要搁在后代肩上!
这个春日晌午,技校毕业做了水泥化验师的女儿红武,突然领回一个英俊的军官。面对娇女的羞涩,老兵心头倏然漫过一缕喜忧参半的纠结。此刻才幡然醒悟,所以时常揣着檀木针匣望月凝思,似乎心底有只放飞的风筝没收线,竟然是有份牵挂始终不能释怀。他更不知道,婷婷玉立的闺女徜徉青春花季,面对接踵而至的绣球却始终芳扉紧闭,直等到一个海防部队中尉的悄然出现。
中尉性情爽直,坦言从同学口中听说枪刺锋芒的传奇。他还说钢枪是武器,枪刺则是英雄头顶的皇冠,最直接地体现军人血性和忠诚。这话就像战场脆响的枪声叩击老兵心坎。中尉睿智的眼神在传递答案,女儿的矜持缘自血脉基因,尽管当年参军没能梦想成真,但红武的名字里早就植入了一份注定。聪慧坚韧的女儿太懂得父亲的心愿了。
依偎身边最后的小棉袄远嫁胶东兵营,老兵豪气干云的内心终于回归坦然与宁静。就像一匹驰骋疆场的战马阵地小憩,老兵操枪的手握起纤细的笔,沉浸于用文字喷吐血性情怀。那摞未加修饰的朴素诗行,纯情而隽永地流淌着一个老兵对于军旅无法割舍的眷恋。
我在敛声屏息中读解着摊放案几的锋芒和诗稿,还有高悬正堂的毛泽东刺绣像。这些看似朴拙寻常的物什,放置于老兵追逐梦想的绰约侧影中,竟浸润着几许令人不忍触摸的沧桑与圣洁。
辞别时刻再次回眸,又一钩弯月悬空。身披银辉的老兵徐正道,紧攥檀木匣子苍松一样挺立小院门前。我知道,老兵的思绪此刻或许正遨游边关雪夜,那个瑰色梦想始终在心底如虹升腾,他仍在痴情不倦地追寻和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