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煤书生18
第五章 红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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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醒来,草草吃过饭,任卫东来到段里书记室,这里也是文书室。到底是书记室还是文书室?把人绕晕了。实际上,书记王同堂和文书左在青在一间房子里办公,两人对桌。段队办公楼就那几间,文书、材料员和核算员没有自己的办公室,只得和段长书记挤在一起办公。
“书记。”任卫东来到书记室,恭恭敬敬地对早已坐在那里的王同堂打招呼。
“来了,卫东。”移步到依东墙放置的木制沙发上,王同堂指着身边的另一张沙发:“坐下,吃饭了吗?”
“吃了。”面对段里的二把手,任卫东有些拘谨,屁股只坐了沙发的一个角,说话也有些紧张。
“放松,放松。”见任卫东如此,王同堂心里有点笑:“喝水吗?”
“不渴。”抬身离开沙发,任卫东双手把王同堂的杯子从办公桌上端到他跟前,看他呷一口,提暖瓶给杯子里加了点水。
“你坐,你坐。”小伙子有眼色,王同堂有些唏嘘:“卫东,你是个高中生,照古代来说就是个秀才呀,来下窑可惜了,屈才了。要我说啊,你爹不知道惜才,只知道惜钱,再困难也应该咬咬牙,支持你再复习复习呀,说不定今年就金榜题名了。”
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给我钱啊!谁不想复读?家里条件不允许,能有什么办法。一提起这个事,任卫东心里老大不痛快。
“别当真。玩笑话,玩笑话。”见任卫东有些愁眉不展样子,王同堂随即一笑:“段里正需要你这样的高高材生来补充新生力量呢。想去上学,我还舍不得放你走呢!言归正传。今天叫你来是有个事给你商量商量。”
您这个大书记有什么事安排就是了,根本不必要和我这个小工人商议。心里这样思衬,任卫东嘴里却是不敢说,只是听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矿上要求每个段里都配个不脱产的通讯报道员,把段里涌现的好人好事,以及安全、生产方面的情况及时上报。这几天,正为这事犯愁呢。通讯员肚子里要有点墨水,还不能脱产。段里哪有这样的人?”王同堂看向任卫东,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文书天天不是这事就是那事的忙不过来,材料员天天领这领那顾不上,团支部书记兼着核算员,还要下井替班。那天,偶然听在青说你是个高中生,字还写得不错。给段长汇报了一下,他没说什么,只是说不能耽误下井。”
原来如此!既可以写文字报道,又不影响下井干活,两全其美的事就要在自己身上发生。听罢此言,任卫东心里活跃起来:也行啊。这样既不耽误自己挣钱,还能练笔杆子。笔杆,钱串,都要。好事!
“每周写一篇稿子,每月不少于四篇,宣传科月月统计。”任卫东的表情没有逃过书记的眼睛,王同堂当头敲一棒:“不能马虎,万一忘了,你和我是要挨通报批评的。咱俩千万不能因此出名啊!”
“这样吧。”王同堂望向墙上的钟表:“九点多了,我给宣传科打个电话,听听他们有什么要求。”
拿起办公桌电话,拔通号码,王同堂对着听筒支支吾吾一阵子:“嗯,嗯。好,好。现在让他过去,一切听您吩咐。”
“现在就去宣传科,找许科长。”放下电话,王同堂笑道:“卫东,这是个机会,好好把握。”
宣传科办公室在矿办公楼四楼西头,这里楼道宽敞,墙壁撒白,墙裙油亮发绿,地板锃光瓦净,与井下狭窄黑暗潮湿的巷道判若两重天地。走在这样的楼道里,任卫东浑身不自在,一个小采煤工能够见到地面上那些高高在上、穿的人模人样人物,不免一阵心虚。怕什么?这些人也是两只眼睛看世界,两条腿走路,和自己一样两个鼻孔喘气、一张嘴吃饭。当初如果自己稍加努力考上大学,一定不比他们差,工作的地方如果自己挑选,就去北京上海那样的大城市,至少也要去省城,肯定不能呆在这个偏僻小镇上的煤矿上。心至此,任卫东昂起头,感觉前面世界一片光明。
即将来到门口,任卫东回到现实世界,明白这是要去宣传科,虽然书记已经打过招呼,宣传科许科长是否摆架子,会不会看轻人,不理睬自己,心情暗淡下来。
“有事吗?”正欲抬手敲门,门却从里面打开,一个戴着眼镜、三十多岁、身材适中的男人,见是任卫东便问:“找谁啊?”
“不好意思。打扰了。”任卫东喉头有点发干:“我找宣传科许科长。”
“来,来,进来坐下。”这人脸一笑,把任卫东让到一张椅子上坐下: “稍等,马上回来。”话未落,人却已经出门。
找一张不靠办公桌、闲置的椅子坐下,任卫东打量起这个屋子,它是一个两间的办公室,摆放四张办公桌,每张桌上都有一两摞厚厚的书籍,靠北墙角放着一个三角架,上面放着人民日报、省报、矿工报等六七种报夹,西墙是两个柜子,玻璃门里面摆着各式各样的书籍。这里的书籍真不少,看来在这里办公的人个个都不是一般人,应该是文化人。
“你就是采煤三段的任卫东吧。”任卫东正好奇而又羡慕地看着,刚才离开的男人进来:“刚才王书记打电话了,说是你要过来。”
“许科长,您好。”这无疑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任卫东起身相迎:“是我,王书记让我找您。”
“坐,坐,不客气。”许科长就近找个位置坐下,对任卫东道:“卫东啊,你应该很优秀,否则段里不会推荐你当通讯员。不过,科里有个规定,刚开始当通讯员的要先写篇稿子,看看文字功底怎么样,如果一塌糊涂,没一点基础,我们是不会采用的。”
原来是先测试啊,就像以前自己考高中时有个预考,过关的人才能参加高中升学考试,这个预考可是刷下来不少学生,让很多人的文化程度止步于初中。高中时,自己的作文被当作范文,在学校里大广播宣读了多次。这应该难不住自己,任卫东心里有了底气,脸上不由一笑。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这稿子啊,不需要多么宏大。”任卫东不说话,看那表情也不像没有信心,许科长回到一个办公桌前拉开抽屉,拿出一沓不厚的纸,走到任卫东面前:“这是一些稿纸,先给你用着。如果过关了,还会有。这样吧,你回去后弄个稿子,内容呢,可以写一次班前会,也可以写一个工作环境,或是一个生产工序,什么都行,只要不是上不了台面的。三天后,送过来。怎么样?”
“好的。谢谢。”事情到这里就算办完了,许科长这是在下逐客令。任卫东拿着稿子告辞:“许科长您忙。不打扰了。”
把稿纸揣入怀里掩好,生怕别人抢去,任卫东急匆匆地回到单身职工大院,打开宿舍门,紧紧地把门关上。
从怀里掏出稿纸,任卫东认真端详起来,这不是第一次看到这种稿纸。上高中时,去过一次学校广播站,见到过类似的东西,只不过那是红色字体,红色方格。当时也只是两眼羡慕地盯着,却没敢拿在手里瞧一瞧,更谈不上拥有和使用。学校也真是太抠了,学生投稿却没有使用这种稿纸的权利,还要用自己去书店里买信纸,不过广播站里能念一篇自己的文章感到特别高兴,也就没在意信纸是不是自己花钱这件事了。那种稿纸抬头是光秃秃的,没什么文字,下面就是一行行的红杠杠。
现在自己手中稿纸,第一行就是大大的绿色字体“闻州矿务局梅庄煤矿拟稿纸”,这是16开大小的纸张,比小学生作业本的纸张要厚些,纸面上印有一行行绿色的方格。里面写上大大方方的文字,就像是万绿丛中盛开的鲜花,真是太美了,如果这些文字能够变成黑色铅字,那就更美了。
“当当”敲门声响起,任卫东立即把稿纸塞进床单下盖好,端起没有水的杯子装着喝水的样子:“进来啊。”
“哈哈。不好意思,我暖瓶里也没水了。刚才出去一趟,喝尽了还没去提呢。”任卫东尴尬地道。原来是挨门宿舍的人端着杯子来借开水。
第二天是任卫东他们翻班的日子,下早班回到单身职工大院,任卫东拿着碗筷来到食堂买饭。
这个时间点来食堂买饭的人不多,食堂买饭菜窗口处,也只有那个红格子姑娘一人,今天她身穿一件水红色上衣,下着一件牛仔裤,脚踏一双白色运动鞋。
这打扮令人耳目一新,任卫东眼前自是一亮,上钱紧走几步,还没等他自己开口,只听这姑娘小声道:“这段时间上什么班?好几天没见你来买饭了。”
“前几天上中班,上午来买饭也没看到你。”任卫东从布袋里掏出一把钱,与碗一起递进窗口,只留筷子在手里,道:“要份豆芽粉皮,三个馒头。”
“晚上没事吧。”姑娘舀好菜,拿起馒头递出来,没等任卫东回答,说了句:“下班送我回家。”
不待任卫东回答,姑娘羞涩地扭头走进另一间屋子。
“嗯。”任卫东心头却一时懵了,这是姑娘主动约自己,生平第一次,心里不由地一阵激动。
这里答应着,那问话的人不见了。任卫东只好端着碗离开,机械地走在回宿舍的路上,一边向嘴里夹菜,一边咀嚼着刚才事情。
从他人口中,任卫东得知这姑娘名叫贾钰欣,为人诚实平和,平时不多言不多语。尽管两人没有近距离接触,言谈举止中明显地觉得她对自己有好感。这是一个好女孩,知冷知热,文静内敛,仪态大方,不是只顾自己,唧唧歪歪,骄躁狂妄的那种女孩。
这样的事情本应男生邀约,既然人家女孩主动提出,况且这事情不是人人可以碰到的,从天而降的好事自然不能让它滑身而过,没有理由不答应。
回到宿舍,任卫东喝了几口出门时凉在杯子里的水,很快吃完饭。
摘下腕中手表放在床头里侧,坐在床上,拿起床头那部从家里拿来的毛主席选集第一卷,翻到夹有纸条的那页看了起来,这是已经看了两页的那篇《矛盾论》,里边有一段话,任卫东记得清清楚楚,那就是“旧过程完结了,新过程发生了。新过程又包含着新矛盾,开始它自己的矛盾发展史。”
现在自己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这个阶段已经过去,那就意味着高中阶段的各类矛盾已经自然消失,尽管目标没有达成有些遗憾,但过于纠缠也于事无补。
现在当了煤矿工人,当前主要矛盾就是如何解决好工作和自学提高这一对矛盾。井下工作,从去段里参加班前会开始,再回到地面吃饭,十三四个小时是跑不了的,睡觉最少要七八个小时,这样一天时间所剩寥寥无几,空余时间也就是三四个小时。如果再遇见其他闲杂事情,那就根本无法学习了,现在又平添了这件事情,以后属于自己的时间更少了。
高中毕业,没有来矿上那阶段,是任卫东最苦恼和困惑也最有空闲时间的一段时光。想要战胜那种苦恼和困惑,其中一个办法就是读书,在自己那个小屋子里二十四瓦昏暗的白炽灯下。
就是在那个时候,任卫东体会到了读书的意义,就在于心灵的寄托和灵魂的安顿。也是在那个时候,从家中一个壁龛里发现了那套布满灰尘的毛主席选集,它让自己学会了从书中去领略思想方法,也让自己尽快地从高考失利沮丧的阴影中走出来。事物发展过程中,自始至终存在着矛盾。只有妥善地处理解决好各种大大小小的矛盾,才能使自己更进一步。
任卫东盖着被子,半躺半仰地靠坐在床头,一边手拿着书籍,不时地用钢笔在书本上划着条条杠杠等各种符号,另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
不知什么迷糊着了,手一滑,“哗啦”一声,书本掉在地板上,任卫东却没有发觉这些,只见他身子向下一伸,整个身体滑倒了床上,侧身躺下睡着了。
“几点了?”
任卫东猛然睁开双眼,屋内一片漆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趿拉着拖鞋,来到门后伸手摸着电灯开关绳,“咔嗒”一声,刺眼灯光照亮了昏暗的室内,回到床头拿起手表,晚上九点多了。
万幸的是,还没到贾钰欣下班时间。
任卫东匆匆忙忙地端着脸盘,来到洗漱间,草草地洗把脸,穿好衣服。
晚上九点二十分左右来到单身大院食堂门口,刚好贾钰欣从里面出来,看到任卫东她没有停下脚步只是说了句:“稍停就下班,你先去大院门口西边等我”去了厕所。
转身慢慢向单身职工大院门口走去,路上很少看见行人,路灯下任卫东的身影越来越长,然后渐渐变短,而后又变得越来越长。
这个时候,上早班的人已经睡下,准备养足精神继续第二天工作,上夜班的人早已去矿上参加班前会,现在这个点已经走入井口,奔向各自工作地点,上中班的人还在井下紧张地忙碌着,快一个班的时间了,可能连一口水也没有来得及喝上。
街上行人也很少,任卫东出来职工大院向西走去,这时候一些在大院里上班的人,骑着自行车陆续地从门口出来各自向家奔去。
伫立在走一棵大树下,任卫东可以透过昏暗的路灯可以看到路上行人,路上的行人不仔细观察的话,很难注意到树下有人。已经过去了不少人,就是没有看到贾钰欣。
难道是她已经过去自己没有看到?这不可能啊,明明自己眼睛没有眨一眨。或是她没走这条路,不对啊,这里是她回家的必经之路,如果走其他地方就要多走不少路,一个女孩子大晚上根本不敢。
怎么回事?任卫东心里有些着急,就要从大树下走出来,沿原路回去,看看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来了,来了。一个女孩骑着自行车在大树前边的路上停了下来,她正是贾钰欣。
“怎么才来?吓得我不轻,这要回去找你呢。”任卫东看到是贾钰欣,从她手里接过自行车推至大树下,支好车撑子。
“不好意思,让你等这么长时间。骑上自行车就发现前轮没气了,找几个地方才找到气管子,所以来到现在。”贾钰欣用手捋了几下额前刘海,气喘吁吁地道。
“没事就好,早晚无所谓。你骑着自行车,远远地看着就像是一只鸽子轻盈地飞来。”任卫东笑着改变话题。
“十点,路灯就会熄灭,和你说话不能太长了,再说家人也会挂念的。”贾钰欣没有接任卫东话茬,看了他一眼,又看一下路灯,道。
“明白,你现在走我也不反对的,黑灯瞎火的你骑夜路我也不放心。”这个女孩看似很有自己的主见,对此任卫东是理解的。
“呵呵。看你说的。”贾钰欣听任卫东说话这么实诚,又认同自己,就转了一个话题,道:“任卫东,看你文质彬彬的,说话办事不像一般人,你是初中还是高中毕业?”
“高中毕业。”
“什么工种?”
“固定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