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煤书生19
第五章 红格子 2
“嗯。我爹说，现在固定工很少了，大多数是农民合同制，还有不少是农民轮换工。你很幸运。”
“其实没什么不一样，都是下井，都是出力挣钱。”
“我爹说，不一样的。至于怎么不一样，我也不知道。”贾钰欣一手摸了一下自行车把，又看了一眼任卫东，道：“平常下了班，没事都干些什么?”
“干我们这个的除了工作就是休息，没有多少自己的时间，如果有的话看一些书籍。”任卫东不想说谎话，实打实地道：“对了，告诉你一件事，段里推荐我当矿上的通讯报道员。”
“是吗?太好了。听人说，通讯员干好了可以不下井，专门给矿上写东西，说不定将来会去矿办公室当秘书呢。我不喜欢只知道干活，不知道学习的人。好了，今天有点晚，该回家了。有时间我们以后再聊。”说着就一脚踢开自行车架子，贾钰欣推车离开大树来到路上。这时，四周突然黑暗了下来，原来是路灯熄灭了。
“我送你回家。”不待贾钰欣同意，任卫东一把接过自行车就骑，贾钰欣没有推脱，屁股直接马骝地一抬，轻轻地跃上自行车后座。
贾钰欣指引着，车子很快来到一个路口。
“行了，到了。不用向前了。”身后贾钰欣柔声细语道，她怕熟人看到会嚼舌头。
停下车，贾钰欣接过来，笑吟吟地道：“回去吧。我会找你的，你可不能找我啊。”说完莞尔一笑，骑上飞了出去。
直到自行车消失在夜幕中，任卫东才转身走回单身职工大院。
三天以后，任卫东将一篇稿子交到了宣传科。
稿子内容是讲的前几天段里开的一次班前会，为一位困难职工家属患重病治病，职工们纷纷捐款的事情，任卫东捐了十元。他觉得这是个绝好的题材线索，在人情纸薄当下人们能够伸出援助之手实属难得，简直像是上天专门给自己送来的。给这位职工捐款是王同堂的主意，当然也是经过黎玉振同意的，那么他写这个无异于给段长书记脸上贴金，也是宣传采煤三段。听人说，宣传科科里有几位人员知道后，也多多少少地捐了些。一稿能几得，既表扬了宣传科，又表扬了段里，表扬段里就是表扬段长、书记。
尽管以前写过稿子，但那是在学校，学校里要求简单，学生考虑的也肤浅。现在重新拿起笔来，才知道写稿子不是那么容易。课堂里，老师教过如何写信，也知道写信的格式。可从来没教过如何写稿子，不知道写给矿上稿子的格式是什么。稿子既能广播上播，也能报纸上登，达到众人皆知功效。
不知道如何下手?任卫东挠了挠头皮。对啊，没吃过猪肉，没见过猪跑啊?想起前几天从文书那里拿过一张《闻州矿工报》，那上面应该有这样类型的稿件，有模学样呗!掀开被单子，在床单下翻来翻去，终于找到。矿工报被搓得皱皱巴巴，幸好还能看清。
闻州矿务局不仅出煤，还出报纸。《闻州矿工报》报纸不大，四开小报。它是一种内部刊物，只在闻州矿务局发行，以赠阅的形式发到全局各单位科室、基层区队，每周一期。这张报纸上，有中央、省和矿务局关于煤矿生产建设指导意见，有各矿生产情况，有来自基层的生动典型，还有矿工矿嫂锅碗瓢盆。任卫东最喜欢看的是第四版，也就是文艺副刊，那里有来自矿区文学爱好者的各种文学作品，有小说，有散文，有诗歌，有摄影，有漫画，还有小说连载。
这种报纸在省里市里甚至县里并不出名，在矿上的知名度却极高，很多人却对一些大报不怎么重视，见到矿工报却总要看一看。很多作品体量小，都是些豆腐方块，还略显幼稚，那却是基层文学爱好者自己的文字，也是底层老百姓的声音。尽管不如文豪大家们写得精彩上档次，这上面很多事情却都是发生在矿上的，时不时会有身边的人和事会出现，让人看着亲切又熟悉。而大报上，十年就不收的也看不见自己身边的东西一次。
从抽屉里拿出上高中时用的钢笔，打上墨水，对着矿工报上的一篇稿子，任卫东开始动笔。肯定不能直接写在拿回来的稿纸上，那可是金贵的。不成型的草稿万万不能用稿纸，那会糟蹋的。稿纸不能用，那就在几张白纸上打草稿。内容是实实在在发生的，不需要虚构编造。这个事情写出来本身就很感人，当下人们只顾自己发财，也提倡一些人先富起来，带动大家过好日子，可是身边这样的事情从没见过。给职工捐款这样的事情，就发生在身边，也符合中国几千年的传统——一方有难，八方支援。书记热心提议，段长积极支持，工人纷纷响应，多么让人感动的一幅画啊!
草稿写罢，任卫东看了一遍，稿子不太通顺，有些哏哏嗤嗤疙里疙瘩的。觉得很生涩，读起来也不朗朗上口。改过几遍，直到满意才工工整整地抄写好，先让书记看看，如果他同意就交上去。
第二天上井后，带着写好的稿子找到王同堂。
看罢，王同堂心中一笑：这小子有眼力，能把前几天段里发生的事活灵活现地写出来。遂夸赞素材很好，语句通顺，可以上交。
来到宣传科，许科长不在，一打听才知道出发了，任卫东把稿子交给了许科长的对桌，请他转交。
“放心吧，这点小事一定办到。”那人笑一笑道。
这天，任卫东感冒了。可能是昨天上井时，只顾走路光着膀子没穿衣服，在大巷里受凉了。也可能是那天上井后，喝点酒没有盖好被子。总觉得有点不好受，却又以为年轻没太当回事，照常下井。
井下干了两个多小时，任卫东觉得浑浑噩噩，难以支撑，就求一个架子组的伙伴告诉了班长。
“怎么回事?不能干了?”班长阚尚旺一脸怒气地走过来：“这不瞎胡闹嘛。班前会上怎么不说?这个时候找谁替啊，真他娘的乱弹琴。”
怎么这样啊?班长太没人情味了。想起高中时，有一次也是感冒了。班主任老师嘘寒问暖，同学们跑前忙后。现在工作了，人情怎会如此之薄。特别是作为班长，一个班组的领头雁，本该是对手下的工人兄弟关心呵护，却不问青红皂白地训斥一顿。这也让任卫东明白了，这是煤矿不是学校，学校里的东西不适合这里。想到此，感觉自己的更冷了，任卫东眼睛含着泪花，身体不由地瑟瑟发抖。
“你看卫东这样子，肯定不能干了，让他找个地方歇歇吧。谁还没个病没个灾的。”一架子组的张会泉看着任卫东那张难堪的脸，把他从底板上扶起来：“阚班，两人也能干，就是慢点。”
“也只能这样了。”一个班长，也不能过于绝情，这样队伍就不好带了。阚尚旺借坡下驴：“卫东，不是我不体谅你，今天能干架子工的人不多。哎!那我先送你去工具房歇一会，实在不行就让段里联系人行车，送你上井。”来到任卫东身旁，替张会泉扶着：“你俩先干着，我把卫东送过去，回来就帮你们。”
“不好意思。阚班，张师傅，是在撑不了。”耽误了自己这架子组挣钱，也误解了阚尚旺，任卫东觉得对不起大家：“我去歇一会，如果好点回来继续干。”
“歇回吧。别想那么多。”张会泉挥挥手，看着阚尚旺搀着任卫东走向工具房。
幸好，年纪轻轻的任卫东抵抗能力强，只是有点身体发热，并没多大问题，在工具房里穿了几件他人的衣服，暖和和的，喝了些带的热水，出些汗，下半班感觉有些好转，没让段里请求挂人行车，下班时与同事一块上井。来到澡堂，泡了一段时间热水澡，感觉轻松多了。
去段里班后签到时，书记王同堂告诉他宣传科已经同意他可以正式担任通讯员了。任卫东很是激动，满脸笑容地看着段里的二把手，表示一定好好干，不辜负书记和段里的殷切期望。
这天醒来，去小饭铺买饭菜的路上，任卫东看到人们议论纷纷。
原来昨天晚上，采煤一段发生了一次死亡事故。一位与任卫东一起入矿的年轻人，在井下掌子面用镐刨煤时，隐藏在煤窝里的哑炮突然不哑了，随着一声巨响，这个小伙子当场殉命井下。
这消息如万里清空一阵巨雷，拿空碗的任卫东惊得浑身颤抖，脑子一片空白，手里的碗瞬时“咣”一声掉在地上，转了五六个圈，方才停下。碗摔地面的声音把任卫东惊醒，方才感到自己失态。
端着饭菜回到宿舍，直到去段里开班前会，任卫东脑子里反复想一个问题，自己和他一样，也是天天在井下刨煤，难免也会遇到同样问题。
四面都是硬梆梆、冰冷冷的黑暗中，死神夺走一个人的生命就如爬行在路上的蚂蚁，稍不留意就会被路人踩死一样容易。昨天还和他见面打过招呼，今天却分别在阴阳两个世界，这简直就像人身体里随时可以发出一声咳嗽那样容易。
班前会上，值班技术员刘新更讲到这起事故：“……，事故很残忍，惨痛的教训应该给我们敲响警钟。虽然矿上现在还没有召开分析事故会，但据人说这是违章造成的，哑炮的处理方式不符合《煤矿安全规程》和《作业规程》……”
尽管刘新更分析地头头是道，也提出了防范措施。整个班前会，任卫东却始终面无表情，恐惧和失意笼罩在他周围。
这段时间，任卫东每天都想逃离井下：一个大男人干点儿啥都行，为什么非要在这个阴暗潮湿、冰冷冷、整天不见太阳的井下，没黑没白地耗费自己的青春和美好年华呢?可又能去哪里?父亲是一个小工人，亲戚里道也没有当大官小官的。这个工作如果不是一个普惠政策，也不会轮到自己。
不行!我一个高中生，虽然没有考上大学，但也是一个有理想有梦想有志向的年青人，不能让这个危机无处不在的工作把自己埋没了。我不是一个机器，也不是一个工具，不应该成为一部采煤机器。不对，现在自己连一部机器的资格也谈不上，机器还需要注油维护，可除了调去他班的师傅真心关怀外，自己就像个流浪狗没人疼没人问。
你是谁啊?别人凭什么关心你。有什么资格获得别人呵护。既不是班长，不是段队领导，又不是那级领导的公子或亲朋好友。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工人奢望大家为你鞍前马后，真有点自欺欺人。
退，没有退路。进，没有希望。难道就这样沉沦下去?不。我是个男人，应该有男人的拼劲，为自己担当。我要奋争，我要爆发，绝不能在黑暗中消于无形。自己和自己斗争，自己说服自己。一时胜利，一时又失败。靠什么进取，凭什么走向光明和未来。 想着念着，任卫东身子明显消瘦不少。好心的老工人劝导几次效果甚微，只得找到范修正，要他赶快劝劝那个徒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