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煤书生20
第五章 红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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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交班时,范修正专门在上平巷等着来接班的徒弟,一阵劝解:怎么回事?振作起来,这个样子可不好。卫东,干什么都有危险。走路也有危险,只顾走路,不知避开车辆,就会危及自身。吃鱼也有危险,不把刺挑干净就塞嘴里,一定会卡住喉咙的。干煤矿也是如此,危险不可怕,可怕的是面对危险不知躲避。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凭的不是莽撞而是智慧。发现危险,避开危险,消除危险才是正道,而不是怨天尤人,甚至逃之夭夭。既然干了煤矿,只得虎口拔牙,绝不能被老虎吃掉,这才是男子汉。想当逃兵,有逃跑的资格吗?
范修正一番话语,加之任卫东也明白地自己和家庭状况。
人就是这样,有些道理自己也明白,可是没人点拨就是不行。犹如一层窗户纸无人戳透,阳光不会照进来。任卫东渐渐认识到,作为家里唯一的儿子,一个成年人,自己根本无路可逃,无路可退。有三条路摆在面前,一个就是按现在这个状态坚持下去,直到退休,这个自然不是自己首选,心有不甘,不想当一个劳动的机器。一个就是当好通讯报道员,好好写稿子,争取能够调到井上。这个可能性不大,现在刚当上,还没有几篇像样的东西。即使有哪有怎样,矿上每个段里都有这样的人。不过好好努力,也不是没有可能。另一个,就是拿起放下的课本,考取职工大学,用所学知识划破头顶上的黑暗,哪怕仅仅是露出一缕微弱的光亮。
几天下来,困扰任卫东的坏情绪如阴云遇到劲风很快吹散而去。于是乎,他那井下抱着电钻、拿着铁锨或支设柱子的手,井上却一页页地掀开书籍,尝试着在一张白纸上搭建美丽大厦,构筑未来与梦想。
事故发生后的不久,任卫东与贾钰欣见过两面,谈论话题比较沉重,都是煤矿工作的危险。
“以前没有多么关注过你们这些工人,即使对父亲也没有那么上心。自从见到你,只要听说井下有了工伤,不管大小心里就七上八下的。见到你安安全全地站在身边,悬着的心才放下。”贾钰欣两眼泪汪汪地看着任卫东,悠悠地道。
“放心吧,我会好好保护自己的,再说也没什么可以伤害我的。”任卫东笑了笑,自信满满地道。
“我可放心不下,听人说井下黑咕隆咚的,危险还那么多。”看着任卫东眼睛,贾钰欣两手紧紧地抓住他,不停地摇晃。
“是。井下有危险,我承认。我是谁啊,你把心放肚子里吧。我是神人,不会有危险的。我有责任感,既不会伤害他人,更不会伤害自己。向你保证,什么时候我都会安安全全的。”“砰砰”地两手拍着胸脯,任卫东保证道。
“小样,不要你向对毛主席那样对我保证,只希望你能够说到做到。”呲地笑了一声,贾钰欣粉拳如雨滴般地砸向任卫东。
改变话题,二人情意绵绵。
太阳每天照样升起每天落下,人们依旧一日三餐两倒。
事故分析会后不长时间,笼罩在头上的阴霾渐渐散去,人们从安全事故中恢复过来。准确地讲,应该是矿领导和基层管理人员从事故中缓过劲来。
就历史而言,这次事故只不过是又在死亡记录上添加一个人而已。对普通群众来说,也只是日常生活中的一点谈资和点缀。
死者都是家里地顶梁柱子,顶梁柱子倒了,家就塌了,原来的生活完全脱离轨道。从那一刻,预想中的幸福顷刻间化为乌有,随之而来的是眼泪和辛酸,苦难磨难艰难来了!
梅庄矿各种安全会议依旧按惯例召开,各级领导齐聚在会议室里,与往日没什么不同,一个个西服挺直,领带鲜艳,精神饱满,谈起安全工作和质量标准化来依然口若悬河,头头是道。
设备二十四小时不停地隆隆运转,黑色资源如往常一样源源不断地从井口吐出。
转眼又上中班了,段里规定每半月翻一次班。现在实行段长负责制,矿上对工人多长时间翻一次班没有硬性规定,段长怎么制定制度,工人就怎么执行,他们是没有什么权利质疑的,即使质疑无济于事,也改变不了什么。
那天刚上井,任卫东得到段里值班人员传来的话,说是宣传科许科长让他去一趟办公室。
办公室里,宣传科四个人都在伏案忙碌。听到脚步声,那个许科长抬起头来,发现是任卫东进来,当即一笑:“采煤三段,任卫东,是吧?来来来。”
这个许科长脑子就是好用,见一面就记住了自己的面孔和名字,了不得。怪不得人家能坐在这里办公,看来不只有背景,也应该有一定的功力。是啊,没有一点背景的,哪能在这座楼里天天进进出出啊。
随着“哗啦哗啦”声音,许科长在桌子上翻起来,找出几张纸,任卫东一看,是自己前几天交来的稿子。
拿着稿子,许科长指了指一把椅子让任卫东坐下,他自己看起稿子来,好像没有看过似的,一张一张地翻着,看过一遍,再翻回来看一遍。
任卫东没闲着,看着许科长的表情,心中一阵肺腑。他想的是既然已经同意让自己当通讯员了,又把自己找来仅仅就是看这篇稿子,还有没其他事。刚上来井,自己两只眼皮就要打架,肚子也在咕咕地要东西吃。
许科长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好像是从来就不会变化似的。只见他的嘴唇微微蠕动,像是武打片里庙里的老和尚念经。这让人浑身不自在,任卫东扭头看向别处,不再受这份煎熬。
既来之则安之。这是来找许科长的,他轻轻一句话就可能重重地影响自己。任卫东又转过头来,恭敬地望着许科长,生怕他认为自己对他不恭不敬。
“卫东,不错呀,看来你这个高中生不是徒有虚名。”放下稿子,许科长看着任卫东笑了一下:“文笔不错嘛!”
上高中时,我的稿子上过学校广播站,差了哪能行?听他这么一夸奖,任卫东放心了,心中自是高兴。嘴上却道:“第一次写这样的东西,肯定有这样那样的不足,还请领导不吝赐教,多提宝贵意见。”
“许科长,我们去洗选厂一趟。”一个人从办公桌上站起来,笑对许科长:“采访一下他们这个月技术革新情况。”
“去吧,深挖一下,看看还有没有其他好的东西。”许科长点头允许。
另外两个人,也分别有事离去。
“头一次能写成这样,已经十分难能可贵了。况且你选择为职工捐款这样的题材,说明很有新闻敏感性。我准备把你的这篇稿子在咱们广播站播出,让你们段里出出名,你呢,也跟着沾沾光。”许科长笑着说到这里,却停顿下来,稍后又道:“但是……”
先扬后抑,这是很多领导讲话的艺术。先说好听的,再指出不足,总比上来一阵子闷棍将你打闷,让人心里易于接受。实际上,前边的话是铺垫,是引子,“但是”后边的话才是要给你说的真实的东西,是应该用心领会的,这才是要害。如果只重视前边的,漠视后边的,那就会出问题。任卫东心里又紧张起来。
“但是,这稿子也有不少问题,比如有些平铺直叙,故事描述的不能吸引人,缺乏艺术性……”许科长嘴不停地嘟嘟囔囔,挑一堆毛病,最后道:“是这样,咱们矿上准备举办个通讯报道员培训班,邀请上边的专家来授课。到时候会通知你们段里,让你参加一下,提升提升水平。”
原来如此!心放松下来,任卫东有了精神,眼皮也不打架了。
好几天没有看到贾钰欣了。任卫东上中班,她也上中班,只是任卫东半月翻一次班,贾钰欣却是一月一次。
按规定,他们两个人都是中班,也都是下午两点正式上班,可任卫东要提前吃过午饭,十二点就到段里点名开班前会,然后两点以前准时赶到采煤工作面接班,至少工作八小时才能下班。很多时候却又是不能正点下班的,拖后一两个小时都不是什么稀罕事。上井洗澡吃过饭,已是凌晨一两点甚至两三钟那也是正常的。从开班前会到上井上床休息,十三四个小时说没就没了,一天也就这样滑过。
贾钰欣是地面工作,下午两点以前到单位,正常工作即可。到了下班时间点,只要没有特殊情况,一般是可以正常下班的。
虽说贾钰欣在单身职工大院上班,任卫东也在这里住宿。没有经过双方父母祝福的,两个正在谈恋爱的年轻人是不敢正大光明地见面的,只能像解放前的地下工作者那样暗中往来。加之作为一个女孩,贾钰欣总有些矜持,不会大白天地来找任卫东。
任卫东每天都是睡到九点多钟,起床,刷牙,喝水,休息,看会书,很快就到吃饭时间,然后又去上班,如此日复一日。想去找贾钰欣也没有时间,即使有时间,也不能堂而皇之地去贾钰欣家找她。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句词语用在任卫东身上在恰当不过。
这天,是这轮里最后一个中班,明天上早班,就可以见到贾钰欣了,任卫东心里美滋滋地这样想着,和同事们说着笑着,走在通向矿里的路上。
突然,眼前一亮,原来有个美丽姑娘进入自己的视野,就是那个让任卫东日思夜想的人——贾钰欣。是她,就是她,正骑着那辆飞鸽牌自行车过来。
谁知那姑娘和自行车却从身边轻轻滑过,视任卫东若无物。这个贾钰欣看真有意思,怕和自己说话被同事看到而不好意思。姑娘啊,在这方面总是羞于示人的。任卫东脸上一笑,心里却有些嘀嘀咕咕的。
这个中班,任卫东做什么都有些心不在焉,好几次都险些酿成大祸,被同事一顿训斥,心思才从贾钰欣那里收回来,全身心地投入正常工作。
第二天,下早班回到单身宿舍,去小饭铺去买饭。一身花格子的贾钰欣见任卫东来买饭,根本不看他一眼,只是专心致志地做自己的事情。当时人多,任卫东不便问个究竟。谁知在递碗一瞬间,贾钰欣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了句“下班后,你送我”便不再作声忙碌起来。
总算到了中班下班时间,任卫东早早地离开宿舍,来到职工单身大院门口西边的那棵大树下,这里是贾钰欣回家必经之地。
来了。伴随着链条与车轮摩擦发出的“沙沙”声,让人思念的贾钰欣骑着自行车款款而来。看到任卫东从大树下走出,贾钰欣也从自行车上下来,任卫东随手接过,推至大树阴影里,支好车架。
“卫东,我们分手吧。”不待任卫东说话,贾钰欣幽幽地率先甩出冰凉凉的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