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故乡
一孔孔土石砌成的窑洞错落有致地摆放在半山腰上,高高的玉米垛子垒在每家每户屋前的敞院里,屋背后的山坡上点缀着桃树、杏树、苹果树和最常见的枣树,不时从院子里传来的猪哼、狗吠、羊咩、鸡鸣和麻雀的叽叽喳喳声仿佛要汇成一首乡间交响曲。河道夹着的大片土地远远地从前后两端甩开,倚着田埂的河渠里奔流着清冽的溪水,田里的庄稼总要随着时节的变化着上新衣,拖着车的老黄牛悠悠地走在乡间小道上,性急的农人忍不住要吆喝两声。儿时的故乡如诗如画,如梦如幻,也不知是故乡装点了儿时,还是儿时彩绘了故乡。
儿时的故乡,风里带着四季的味道。寒冬刚过,卷起漫天黄土的大风就开始在黄土高原播报春的讯息,夹杂着黄沙与暖意的春风鼓足了劲地吹,吹化的冰雪渗进土地唤醒沉睡的种子,种子们伸伸懒腰探出小小的脑袋来,第一个从沉睡中苏醒的总是遍地生长的“麻麻草”,它细细的身体上顶着个大大的脑袋,刚走出寒冬的大人小孩不禁新奇地拔出一两根放进嘴里嚼嚼,“麻麻草”不负其名确实是麻的。第一场春雨洒过不久后,农人们就开始吆喝着老黄牛犁田了,各种齿的犁把田里的土来来回回翻过好几轮后,这块地才总算是被犁好了。赶来帮忙的老人小孩齐心协力将一粒粒精心挑选的种子轻轻撒进土里,落入新家的种子们不负农人们的期盼奋力萌发,不多时一层蒙蒙的绿就罩住了脚下的黄土地。
夏天总是匆匆忙忙地就赶来赴宴了,从田间漫来的阵阵夏风带着丝丝的凉意,随风而来的瓜果清香诱惑着馋嘴的小孩,奶奶家的瓜田会带来一整个夏天的快乐。清晨的曙光微微透进窗户时,大人们就收拾着农具赶到田里或山里去了,从睡梦中悠悠醒来的小孩们则三五成群结伴去河滩放牛或者上山割猪草。一整个夏天,田里山间都满是忙碌奔波的身影,拎着铁锹等在闸水口的老农们议论着各家田里庄稼的长势,山里不时随风摆动的稻草人瞬时惊起一群群偷食的麻雀儿。夜幕降下时,天黑赶路的农人们还在抱怨夏天的日子太短。记忆中,夏夜的天空总是很明朗,眨着眼的星星和弯弯的月亮高高挂在漆黑的夜空中,院子的梨树扑棱棱地抖擞着叶子,四处的知了好像听懂了树哼唧的小曲也开始附和着鸣唱,深夜乐团每个夜晚都不慌不忙地演奏着它们的催眠曲。
秋风在山谷里吹起了口哨,豆荚噼噼啪啪地玩起弹子游戏,年迈的麦穗不禁弓起背驼着腰,吃饱喝足的玉米撑破衣服露出结实的胸膛,挂在树枝上的枣子也涨红了自己的脸蛋,秋收的号角就吹响了。一辆辆牛车来往在尘土飞扬的小道上,一车车刚收割的庄稼被送到各家的屋顶、院落和打场上,割麦子的人飞快地挥舞着手里的镰刀,打场的人高扬着“连枷”重重锤打麦秸,麻雀争抢着掉落在打场边上的麦粒,远处的山头上还不时传来咿呀嘿呦的山歌声。
冬天在声势浩大的备战中忙不迭地就来了,土窖里的土豆白菜萝卜直要堆到窖沿,整缸整缸的腌白菜和腌萝卜条被抬进屋里,粮仓里的谷子豆子都已高高堆起,过冬这天家里养一年的肥猪也要被宰了,一切准备就绪漫漫冬天就开始了。冬天的第一场雪总在人们不注意的某个夜晚悄悄落下,一夜之间山上和田里都盖上皑皑的白雪,晌午的阳光打在新落下的积雪上整个村庄都泛着白光,窗外几个小黑点不时地停在地面上觅食,远处烟囱里升起的缕缕青烟瞬时就没入到天地的茫然之中了。初冬时节也是奶奶最忙碌的时候,今天支起架子压土豆粉条,明天烧着灶火做黄豆豆腐,后天的炕头上就是开始发的绿豆芽和黄米酒,再过两天香喷喷的蒸年糕和炸丸子也就出锅了,几天光景,院里的台面上就堆起了小山似的各色年货。
儿时的故乡,日子总是简单而快乐。院子、河滩和山里都是天然的游乐园,院子里的梨树既是秋千架也是登高梯,挂在树杈上的绳子悠悠地荡着,树梢摘不到的大梨子总要惹人眼馋。房檐上的燕子忙着筑巢孵蛋,葡萄架下的蜜蜂嗡嗡乱飞,嘎嘎嘎叫的大鹅会把蛋下到水盆里,追着啄人的公鸡让人心惊胆战,老人们说七夕那天能在葡萄架下看到牛郎织女鹊桥相会,可是每年的期盼和等候都会落空。生日这天要仪式感满满地趴在院墙上和邻居交换热气腾腾的黄米年糕,呼着猫猫狗狗在院子里疯跑着疯跑着就会长大一岁。
河滩里的快乐是一年都不间断的。春天的池塘里上演着从卵到蝌蚪再到小青蛙的长成记,夏天的河里尽是戏水的小孩,泛着层层波纹的河水缓缓划过躺在河底的各色鹅卵石,掀起几块石头后总能找到一两条灰褐色的小鱼或几只青色的小虾,偶尔还会有一两条冒失的小鱼直接撞到脚丫子上,最神奇不过的还是突突冒着水的泉眼,清冽的泉水从河床松软的淤泥里不停喷涌而出,在晌午烈日的照射下好似一座座小型喷泉。秋天夕阳西下时,赤着脚卷着裤管的小孩还在河里掏着田螺、摸着鱼虾,河岸的小火堆上已经飘出烤玉米和烤土豆的香气,捧着圆滚滚肚子回家时总免不了一顿骂。当河里结起厚厚的冰时,大孩子、小孩子就要相约去滑冰了,前面拉冰车的铆足了劲地拽,后面跪在冰车的人也鼓着劲地撑着手里的冰锥,半天时间光溜溜的冰面就已被划得沟沟壑壑了。
儿时的故乡,时间如老牛拖车般走得很慢很慢。小孩总是盼望着长大,大人也总是盼望着小孩长大,可是盼望着盼望着有人就老去了。每个匆匆赶去上学的早晨,奶奶都会端着大碗等在路口,在为迟到担心时也会收到奶奶塞到裤兜里的零花钱,恍惚间肩上还时常挑着担子的奶奶就已经佝偻起了身子。冬日里每个下雪天的早晨,爷爷总是早早起床烧好炉子,屋里的炉火噼啪作响时,扫帚扫出的小道就已从门前通到院外了。今年的冬天也许还会下雪,可是再也看不到那个蹒跚的老人了,日子忽然开始走得很快很快,转眼间就又是一个冬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