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猫猫
路灯很高,人很矮,影子却拉得很长。游戏开始时,很多人和影子交叠,渐渐地少了一个,两个,三个,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
从那几条小巷子走进去,两边墙壁是歪斜的,记事起就在这些地方穿梭,墙壁仿佛下一秒就会倒下来,但是摸摸砖,摸摸柱头,仿佛它们从一开始建好就是这样,站不直,也不会倒,从来没有变过。
刚走进巷子的时候,马路上的灯光就跟在身后,多走一会儿,前面越来越黑,后面也越来越黑,人的眼睛一旦看不见,耳朵就会变得特别好。砖缝里,瓦片下,看不见的地方隐隐约约有各种声音冒出来。我不知道那是些什么东西,可能是小伙伴们讲鬼故事时描述的呜呜声,还有狼外婆磨爪子时的滋啦滋啦声,脚边突然有毛乎乎的触感,不知道是风,还是老鼠,又或许都不是。
那时的墙影尘土里包罗万象,走到一半时,我进退两难,带着颤音和哭腔喊:“出来吧,我看见你了。”
其实我什么也没看见,相同的游戏延续了很多年,姐姐传授给妹妹,哥哥又教会弟弟。我们知道每一处藏人的地方,如果这些地方找着找着就没有人了,那就是他们放弃这个游戏了。可我要是不这么喊一嗓子,就会证实,此时的夜晚真的只剩下我一个人。
再从巷子里走出来时,街边本来还亮着灯的几扇窗户也黑了,我站在窗外,想对着窗户喊:“我看见你了。”想想又很没意思,面条铺子修在外面的水泥台子空着,那上面白天摆着各种粗的细的干面条和湿面条,晚上就是我们的戏台。我站上去,努力把自己隐藏到那一点点暗影里,尽量不发出一点声息。也许会有按捺不住的人要出来占领“根据地”,我这样躲着、藏着,等到他出现时我好再从黑暗里跳出来。
“根据地”一般设在路灯下面,旁边是电线杆,对面是一栋四层小楼,一楼二楼开着商店,三楼四楼是仓库,白天热闹非凡,晚上没人守夜,所有的窗户都是黑洞洞的。有一次跑慢了,有限的几个藏身地都有人,我个子小,从那栋楼的门缝挤进去,就躲在门背后。开始还能听到外面的招呼声,脚步声,我藏得很深,很静,恨不得呼吸和心跳都压抑住才好。
听到其他人一个接一个被逮着,我很得意,决定谁也不说,把这个藏身之所据为己有。后来被找到人越来越多,毕竟这个游戏已经持续了很多年,每一个地方都不再是秘密。被找到的人和找人的人,一起结伴往河边走去,不知道他们是在继续找人还是换了一个游戏,反正无论我怎么尖着耳朵,也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了。
我故意在门后弄出响声,一开始是像小老鼠一样的“吱吱声”,接着是敲门声,后来我大模大样从门缝挤出去,甚至自己站在“根据地”那里,等着他们回来分享我那个新的秘密据地。当一个藏猫猫的地方谁也不知道时,它就失去了所有的魅力。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也没有等到,揣着这个秘密回了家,睡着了又好像一直没有睡着,第二天我跑去看那个商店,门大大开着,人流如织。白天曙光一现,它在前一晚能够帮我隔绝整个世界的能力荡然无存,我也失去了分享的欲望。
那一瞬间我仿佛立刻长大了,对躲猫猫和藏猫猫再也没了兴致。少年时我就从小镇走出去,越走越远,直到旧城拆迁时回去了一趟。当年藏身的地方已经被掀开瓦片,拆去门窗,所有隐秘的、藏匿的角角落落一览无遗,世界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很多事情,它们早已被遗忘,我要找的人,和找我的人关于黑暗的记忆,从此消逝于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