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
从前的家是一栋很古老的房子,粗大的木梁柱支撑着白墙黑瓦,房顶很高,琉璃亮瓦镶嵌其中。据说爷爷的爷爷是一个四海为家的江湖郎中,云游到此就留下来,招了上门女婿。父亲说,老祖宗名叫厚生,所以老宅又叫“厚生堂”。
几代人都在这栋房子里生活,女儿们嫁出去,留下一个儿子,就是我爷爷。爷爷的女儿们又嫁出去,留下两个儿子。两个儿子分别娶妻生子,老房子就从中间分成前后两套,共用一个大门,再各自重起户头,从此这栋房子有了两个户主。
从前孩子生养得多,总是“幺房出老辈子”,我家也不例外。堂哥有三个女儿,最小的孩子也比我大。我们是从小到大的玩伴,她直呼我名字,我喊她姐姐,邻居打趣道:“喊错了,你是她姑妈。”不明就里的我看着别人调侃我们,马上回嘴:“你才是她姑妈!”
那时候小孩子的游戏很多,除了吃饭睡觉,几乎都在外面疯玩。修房子,抓子儿,跳绳,夏天用蜘蛛网沾蜻蜓,冬天跟小伙伴们一起去居委会婆婆那里领小灯笼。
老城有近千年的历史,曾经用东南西北四个城门守护一众生民,世事变幻,城墙和城门早已所剩无几,但仍按方向分了四个居委会。春节前夕,居委会开始糊灯笼、做龙灯。灯笼是小女孩的专属,耍龙灯一定要选精壮的少年郎。
春节游街那几天,也是各处居委会一比高下的日子。女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龙灯也舞得风生水起,前面乌龟开路,后面龙首扬威,所到之处,大人抱着小孩争先恐后在龙肚子下穿梭,取一年平安吉祥之意。
我家堂屋常年摆着一副牛骨麻将,万字条子筒子算是我的识字启蒙。祖母有严重的类风湿,手脚不便,精神也不大好。麻将好像总是比药好使。午饭以后,小孩子玩累了,祖母的老姐妹陆续来到我家,哗啦一声倒出骨牌,也打翻了话篓子。小孩子的觉很沉很沉,旁边睡熟的我,在家长里短里睡到夕阳西下。
小孩子在游戏中长大,老人也在自己的游戏中度过余生。祖母的牌搭子相对固定,有时候哪个奶奶缺席几天,再来时,仿佛又老了很多,有的奶奶等我某次午睡醒来,就再也没见过。隔几天她家孩子来给祖母报一声,自家老人已经“走了”。
长大以后,记忆中最深刻的就是这一段经历。安详的牌局,安详地老去,安详地给世人宣告“走了”。祖母说这是福气,那时我还不能完全理解,祖孙相依为命,她要是“走了”,我怎么办?
每天上午十点过,祖母照例会小憩一会,我守在她身边,安安静静地看书,绣花,是的,祖母除了教我打麻将,还教我绣花。琉璃瓦那里投下几根光柱,无数微尘在光柱里翻腾,悄无声息与热闹非凡并存。
我把绣花针戳进光柱里,一颗平凡的针变得银光闪闪,那些微尘被细细的针尖搅乱,又慢慢地重新组合。我又透过光柱端详祖母,她胸膛浅浅地起伏,看的时间长了,我觉得那起伏还不能让人踏实,于是把自己的手放进祖母被窝里,摸索着找到她的手,心才安稳了。
多少年以后,我又梦见这些场景,那个小孩没有长大,地上流淌着厚厚一层月光,每走一步,都会带起月光的波澜。脚步在哪里停住,哪里就出现一道门。不用走进去,就知道里面有什么,从前只是一个时间上的名词而已,我其实并未离开。
没有天堂,只有故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