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去世很多年了,我时常想起他,在雨夜,在月光皓洁的晚上,在悠长的梦境。袅娜的炊烟升起来了,爷爷又站在灶台边,那扑鼻的香味飘出来,润泽着我童年的味蕾。
油拌捞饭
“东山的糜子西山的谷,黄土地里笑来黄土地里哭”,糜子是旧时陕北高原种植非常普遍的一种农作物。秋分时节,农人把糜子挽回来码放在场梁晾晒几日,待其完全干透,他们用梿枷来回敲击、碌碡反复滚碾将糜子粒打下来,在沉重的石碾上蜕去外壳,入眼就是金灿灿的黄米了。陕北黄米脂香醇厚,营养价值很高。爷爷把黄米淘洗干净,开水翻滚后下入,米心绽花时用笊篱捞出,澄干水分放入小盆稍晾一会儿,舀几勺黄米饭盛在碗里,撒少许食盐,淋入几滴香油,喷香的油拌捞饭便端在嘴边,拿筷子扒拉着大口吞咽起来。
事物都有其存在的合理性。油拌捞饭不算什么美味佳肴,很难登上大雅之堂,但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却调节着生活的滋味。
蒸烧肉
寒冷的冬月,我还裹着被子睡在暖炕上时,锅台边上就飘出浓香的肉味儿,爷爷开始忙碌着做烧肉了。他烹制烧肉和别人有所不同,精心挑选一块上好的五花肉,肥膘和精瘦肉大抵是三七比例。端一盆温水,里面放两勺盐,倒入一小杯白酒,先把肉清洗一遍,爷爷说这是肉质嫩而不柴、色泽亮而不腥的关键步骤。洗好的五花肉冷水下锅,水开后打掉浮沫,放入生姜、八角、花椒粒、葱段和盐,肉煮至筷子能轻松扎入时捞起,用竹签在表皮扎小孔,均匀地涂抹一层酱油,静置两三分钟后放入油锅炸,待表皮愈发红亮且出现褶皱时捞出,烧肉就算大功告成,接下来就是蒸肉了。肉晾得不烫手后,将其切成两厘米厚的长方形大片摆进磁碗上锅蒸十多分钟,用长勺按压出多余的油脂并沥净,佐以精盐、葱花、蒜末和陈醋作蘸料,蒸烧肉新鲜出炉,夹一片含在嘴里,简直香塌脑瓜。
饮食是一种文化,凝结着人间烟火气息,也凝结着人们的品味、心绪和情感。现在物质富裕、生活条件好了,吃一顿肉简单而便捷。可不管你怎么悉心烹饪,营造氛围和仪式感,却再也吃不出“爷爷牌”蒸烧肉的味道了。
碱面饼·碗碗肉
数着日子盼望的庙会来了,期待穿上新衣,拿着大人们给的两元钱逛遍会场,更期待跟在爷爷身后,美滋滋地享用碱面饼和碗碗肉了。
每逢村里赶庙会,爷爷比平时更繁忙,前村后院、方圆周围不少人顺路登门把脉问诊。爷爷是名老中医,他精神矍铄,身体硬朗,眼不花,耳不聋,牙口又好,自然而然与美食结下不解之缘。庙会如火如荼,晋剧《打金枝》已开演,孩子们无心看戏,买些稀罕的小零食,我和平则就钻进了录像厅。约摸着爷爷忙完快要进会场时,我便在小路旁等着他了,看到爷爷熟悉的身影,我急切地迎上去,爷爷对我的心思了然于心,直接就带着我去吃碱面饼和碗碗肉。神木沙峁、马镇一带民间艺人独具匠心,他们纯手工打制的碱面饼香味浓郁、口感独特,神木南乡黄土丘陵沟壑区的跑坡山羊肉鲜美嫩滑、香气四溢,把它们搭配在一起简直是天作之合。吃一口碱面饼,就一口碗碗肉,掰一块饼饱蘸肉汁放进嘴里,倏忽有万千美味幻化的精灵在舌尖舞蹈。聆听着柔美的晋剧,感受着熙攘的庙会,品咂着天然的美食,脚下溪水叮咚,头顶树荫浓密,我激动地把乡村揽入怀中。
秋天的一个早晨,我回到故乡。站在斑驳锈蚀的窑洞前,我看见时间的容颜和生命的质地,看见爷爷冲着我微笑,微凉的秋风里又飘来熟悉、怀念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