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户对面荒废的院子里,几棵桑葚树长得枝繁叶茂,墙角那棵树显然是新生的,枝干低矮细小,可垂过院墙的树梢上桑葚却结实累累。每日经过都忍不住抬头观望,眼看着桑葚果由小变大,由绿渐粉渐红,偶见几颗已是深紫,终忍不住扶梯上墙,摘几枚果儿品尝,味道甘甜鲜美,却远不及记忆中家乡那颗桑葚树果味甜美。
我的家乡在渭南西塬上,那儿遍野是果树,最多的是柿子树,其次是桑树,柿子树是后天人工嫁接,而桑葚树却是天然生成。桑葚树生命力强大,繁殖力超强,一颗小小的种子或随风飘落,或随农家肥撒在地里,一场雨水就生根发芽,短短数月就初见树形,一年就可结果,数年就长成了参天大树。小时候村里养蚕的农户很多,村前村后、田边沟壑都处都是桑树的天下,那一棵棵葱绿的桑树就成了我们童年的乐园。小时候的我们,像田间自由的风,学业不多,没有电视,广阔的田野就成了我们撒欢的场地,上树摸鸟蛋、下河摸鱼虾,方圆十里的沟沟壑壑就没有我们不熟悉的。嘴馋的我们更是给村子周围的柿子树、杏树、桑葚树做好了标记,果子成熟的季节,每天都要去巡视一番,从酸涩的青果一直吃到果实成熟。桑果成熟的最早,在青黄不接的五月,酸甜的桑葚满足了我们的味蕾。
小时候的家乡,春天来的较晚,三四月间,气温回暖,桑树从冬眠中苏醒,芽头膨胀冒出嫩芽,一场春雨,一夜春风,嫩芽如铁扇公主的芭蕉扇般,被一口仙气吹大,叶片舒展如小蒲扇,一层一层,密密麻麻,微风吹拂,绿影婆娑。奶奶养的蚕宝宝已嗷嗷待哺,高扬着头等着投喂。每天早上九点多钟,太阳晒干了露水,我就提上小竹筐在桑树林间穿梭,摘上满满一筐鲜嫩的桑叶洒在大蒲篮内,听蚕啃食桑叶的沙沙声,看奶奶用桑叶做凉粉,奶奶做的桑叶凉粉堪称一绝,我和母亲偷师多年,也只学到三分精髓。奶奶是村里的赤脚医生,虽不识字却懂药理,奶奶说:桑叶性偏凉,可疏风清热、平肝明目,春天食用可清热解毒,对于奶奶说的药用功能我一知半解,但桑叶做的凉粉我却很爱吃,翠绿光滑,切成细条放在白瓷碗中,浇一勺辣油醋水水,色香味俱全,看着就口舌生津,尝一口酸辣顺爽,既有豌豆粉的筋道,又有桑叶独有的草木香。
宋欧阳修作诗曰“黄栗留鸣桑葚美,紫樱桃熟麦风凉”,家乡的五月正是诗中美景,枝头鸣叫的雀儿虽不是黄栗鸟,鸣叫声也甚是悦耳动听,麦浪翻滚,清风吹来阵阵麦香,地头的桑树叶片翠绿,三五成聚的桑果在风中时隐时现,或浅绿、或淡粉、或深红、或黑紫,在阳光的照耀下星星点点,像洒落在翡翠间的宝石。摘一个放进嘴里,熟透了的果皮一碰即破,汁水流淌,甜中微带一点酸,细细去嚼,感受细小的种子在牙齿间微微的咯吱声。小时候的我们可不会这么细嚼慢咽,摘一大把放进嘴里,囫囵咽下,唯恐手脚慢了,被旁人占了先。胆大的爬上了树,胆小的在树下捡,农村的孩子从不觉得掉在土里的东西是不干净的,万物都是从土里生长。吃一把桑葚张开嘴,看着对方黑紫色的舌头,再看看自己黑紫色的小手,相互做着鬼脸,哈哈大笑。
奶奶说桑树全身都是宝,春打桑枝,夏摘桑葚,秋打桑叶,冬刨桑根,五月的桑葚赛人参,霜降后的桑叶可入药。每当桑葚成熟时,奶奶都会在院中晒桑葚干,晒好的桑葚干放在罐子里,可直接吃、可泡水喝,也可放在粥里。霜降过后,奶奶又忙活起来,摘桑叶做霜桑叶,挑选叶大色深的老叶,这样的叶子药性更足,放在阴凉处自然风干,再用铡刀切碎,放到锅中炮制,炮制好的霜桑叶送到药铺换钱,留下一些用粗麻纸包起来,平日煮茶喝,可散风热,清肺燥。
直至今日,我依然爱吃桑果,却不爱吃小摊上卖的,虽品相更好,却总觉得少了些味道,少了在田间无忧无虑、快乐自由的味道,我至今难以忘怀的,也许不是桑葚的味道,而是我那快乐似神仙般的孩提生活。
时间如梭,不觉已过数载,家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老屋倒塌又翻新,屋里旧人换新人,唯有地头那棵桑葚树依旧繁茂,当年爬树的小丫头已为人母,那个少年犹如当年的母亲,攀上粗壮的树干,摘下黑紫色的桑葚,扔进母亲张开的网兜里,一切都变了,一切好似又没有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