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枚冰棱坠地的脆响,是天地换弦的定音。蛰伏的根须在冻土深处悄然调转方向,如同乐师在幽暗中校准音准,只待惊雷击碎云层的封蜡,便要将酝酿三季的旋律泼向人间。
枯枝最先泄露春的密语。那些看似僵硬的脉络里,暗涌的浆液正昼夜搬运绿意,直到某个雾霭沉沉的黎明,某根细枝突然鼓起朱砂似的芽苞——这微小的凸起胜过所有宣言,如同琴弓轻触琴弦前,那瞬间的凝息与震颤。老墙根下的蒲公英尚裹着绒毛盔甲,地底的白胖根茎却已吮足雪水,预备在某个暖阳斜照的午后,把金色号角举过残霜。
候鸟的翅影掠过天空时,冰封的河面开始析出裂纹。起初只是蛛网般的细纹,渐渐延展成龟背似的图腾,直到某块浮冰突然翻身,露出底下绸缎般流动的春水。摆渡人收起铁钎侧耳倾听,冰层断裂的咔嚓声里,分明混着鱼群溯游的密语。对岸林梢腾起灰喜鹊,翅尖扫落的碎冰坠入河面,化作五线谱上跃动的音符。
细雨是春天最矜贵的丝弦。它们带着云絮的柔,混着地气的暖,把枯草染成朦胧的绿雾。农人赤脚踩进苏醒的田垄,新翻的泥土粘着犁铧,扯出琥珀色的长丝。戴斗笠的老汉蹲在地头,看雨珠在蓑衣草叶上滚成水晶,突然笑出声来:墒情渗进皱纹的深度,比他丈量半生的田亩更知春意。
老宅门前的柳条抽芽时最富音韵。昨日还是铁画银钩的瘦金体,今晨便垂满翡翠流苏,风过时沙沙地写着草书。穿棉袍的孩子举着柳笛奔跑,不成调的哨音惊动梁间新泥,湿漉漉的燕巢滴落褐色的音符,在青石板上晕开小小的春天。
最动人的和弦在荒原与废墟间迸发。残垣裂缝里,婆婆拿起蓝星星;柏油路裂隙中,车前草铺开绿棋盘;连废弃的铁轨枕木间,都有野樱树把根系扎进锈蚀的时光。这些顽强的生命不要观众,只顾在瓦砾与冻土之上,用绽放完成对严冬最铿锵的和声。
当第一朵野花叩开冻土,所有沉睡的都在醒来。蚯蚓在腐叶下翻译土壤的诗章,蜜蜂用复眼解析光线的波长,就连古井石栏上的青苔,也泛起天鹅绒般的光泽。暮色里归家的妇人,衣襟别着新采的二月蓝,身后跟着的小狗突然驻足——它嗅到空气里有什么在发酵,那是比骨头更诱人的,属于生命的芬芳。
春夜总在酿造某种秘而不宣的甜。月光将桃枝的影子拓在窗纸上,花苞在暗处积蓄香气,如同乐池里管风琴蓄满气流。远处传来守夜人敲更的梆子声,余韵震落檐角残冰,却惊不醒泥土里抽穗的梦——那些麦苗正在地下编排舞蹈,预备在某个清晨,把整个原野变成涌动的绿浪。
当候鸟再次列阵北归,它们的翅影已浸透新绿。河流解冻的轰鸣里,冰凌裹挟着去岁的松针与誓言奔流向海,而蒲公英的降落伞正在山崖集结。这是永恒轮回的起始,是枯荣交替的节点,是朽木菌丝里迸发的,永不终章的春日交响。(薛一丁)